譬如朝露

去日苦多

隔山向海(1)

 

1.

赵珂烦死鞠翼铭了。

连续一周,他每天在酒吧门口像个保安一样地站着。一米九三的大个子绷着脸,一言不发,就直勾勾地看着台上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讨债的。

他确实是来讨债的。赵珂咬牙切齿地想,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债。

时针指向九点,快到演出的时候了,乐队的人三三两两地过来调设备。鞠翼铭站累了换了个姿势,嘴里叼了根棒棒糖,赵珂眼神特好,从桌上的包装纸辨认出来是阿尔卑斯草莓味的。

小屁孩。赵珂心里想。

“你弟又来了。”乐队的鼓手凑过来,笑呵呵地说。

“应该是又又又来了!”键盘大声道。

赵珂含混地应了一声。

酒吧的演出场地很小,赵珂摆弄麦的时候能感觉到鞠翼铭的目光,直白又强烈,像镁光灯一样,把他照得想逃,但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,我为什么要逃。

为什么要逃,好问题。赵珂喃喃地说。

赵珂大学没读完,两年前来到这里成为驻唱歌手。时间过得太快了,两年前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——两年前鞠翼铭出国的时候才15岁,脸颊肉肉的,身高也只有一米八,哪像现在,整个一埃菲尔铁塔,吊顶矮一点他都进不来屋。

不错,那他应该很难在我现在的房间站直。赵珂乱七八糟地想。

前半场是别的歌手的场子,赵珂抱着肩膀坐在一边听。今晚是粤语专场,从富士山下一直唱到大城小事,赵珂时不时地转动座椅以极其不明显的姿态偷偷回头看——鞠翼铭没在听,他找个位子坐下,正低头写作业。

明年高考,确实该努力学习。赵珂想。

但他也不是学习那块料,背东西背得慢,数理化他又学不进去,小时候算术算得头疼天天啃指甲,那会儿就知道他靠脑子应该是养活不了自己。

“珂,到你了。”鼓手喊他。

赵珂回过神,揉了揉眼睛,然后慢吞吞地走过来。

赵珂是唱 rap 的,节奏对他来说很重要,所以他经常会和乐队的鼓手交流。开始之前他低着头和鼓手说他等下要唱的曲目,话还没说上两句,就感受到身后直勾勾的目光。

他回过头,鞠翼铭正看着他,眼睛亮晶晶的,在昏暗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扎眼。

赵珂轻轻咳嗽了一声,他偏过头和鼓手把话说完,这才走到舞台中间。

“大家晚上好。”

赵珂的声音很轻,轻得很温柔,很平,好像你从这句话里完全没法想象他能拥有什么激烈的情绪,更没办法想象他是一个 rapper——世人眼中的激进者。

他像退潮的海面。鞠翼铭用自己笨拙的语文水平在脑海里乱用比喻。

现场效果很嗨,舞台很燃,人们在蹦迪,rapper 在欢呼声中用语言和音乐宣泄内心的狂潮,鼓手敲得很嗨,错了节拍也没人发现——他们都随着音乐找到让自己足以短暂快乐的状态,只有鞠翼铭愣愣地站在原地,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,手却不自然地拉着自己的衣角。

他突然想走了。

 

赵珂不知道鞠翼铭是什么时候走的。那么高大的钉子户说消失就消失了,按理来说很明显,可是赵珂昏了头愣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。散了场收线的时候爱凑热闹的鼓手又给他说“你弟走了”,说得赵珂不知道该回答什么。

“嗯。”他就轻轻哼一声。

“不知道明天还来不来……”鼓手自言自语。

赵珂下意识地接了一句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哎,说起来,你弟是打鼓的吧?”鼓手凑过来,“之前经常听你提起,不是在美国学了两年么?啥时候来表演一下,我也学习一下美国的先进技术。”

赵珂把最后一根线也收好,直起身子:“想得美。”

“咋了啊,他打鼓还收钱啊?”

赵珂点点头:“是啊,还挺贵,反正我是付不起那个价钱。”

鼓手:“……”

走出酒吧已经十二点多了,赵珂想打车,但是奈何打车软件上的小圈一直在转,偏偏就是一辆车都没有。他跑到路边试着去开共享单车,试到第五辆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清脆的车锁声,还没高兴上一秒钟,车把就被人牢牢抓住了。

赵珂不用抬头都知道,又是鞠翼铭。

“你怎么在这?”赵珂轻声问,“作业都写完了?”

这什么鬼问题,鞠翼铭气得直跺脚,最气之处在于他没写完作业。

“我要跟你回家。”鞠翼铭说。

赵珂深吸一口气。

“我听我爸说,两年前你家就搬走了,就我刚出国那会儿,”鞠翼铭问,“那会儿我们天天打视频电话,你怎么没跟我说?”

赵珂把自行车的控制权抢回来,跨坐在车座上,漫不经心地回答:“这也值得汇报一下么?”

这当然值得。鞠翼铭在心里想。

“你就为这事么?”赵珂终于抬起头,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。”

鞠翼铭回国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赵珂。之前赵珂不想理他,他只能远远地看着,也不会自作主张地靠近,现在他终于在路灯下看清赵珂的变化——他好像变得成熟了,眼睛不那么有光彩,黑眼圈很重,最让鞠翼铭不安的是赵珂不再总是笑着,他的嘴角微微向下,弯成一个苦涩的弧度。

“你看着好累。”鞠翼铭低声说。

这句话让赵珂的眼皮莫名地跳了一下。

鞠翼铭抬起手,他想搭在赵珂的肩膀上,但是赵珂飞快地躲过了,躲开的瞬间他偷看鞠翼铭的表情——他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的,赵珂一抬眼就知道,鞠翼铭很焦躁。

鞠翼铭从小脾气就不好,小时候刚会走路就仗着自己个子高大和小区里的大孩子打架,打输了回家一边哭一边摔东西,那会儿他就是这样的表情——他焦躁,他急着长大,急着获得他想要的东西。

“我要走了。”赵珂说。

“你别走!”鞠翼铭大声喊,“赵珂,你——”

你他妈的要气死我了。后半句被鞠翼铭咽在喉咙里。

可是赵珂头也不回。

凌晨一点的风吹在脸上,竟也还是热风。

这终归是夏天。

 

鞠翼铭坐在路边的台阶上,气得手抖。他掏出手机刷了半天微信,这个点了只能发给闫永强。

他和闫永强是在美国学音乐认识的,关系很不错,现在一起回来参加比赛,过段时间还要一起回去,所以一直厮混在一起。搞音乐的都是夜猫子,鞠翼铭再了解不过,于是放心大胆地发微信过去。

但是由于手抖,他一句话里发了五个错别字,闫永强根本看不懂,一头雾水地回了他五个问号。

很快鞠翼铭发了一段语音过去,闫永强点开,仿佛听了一段 rap。

“我气死了我真的气死我了,转身就走,骑着自行车就走了!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,不理我,不认识我,不和我交流,他以为他装自闭症我发现不了?他和他妈的破乐队的那个破鼓手还窃窃私语,他又不是哑巴怎么跟我就没话说了?我打的不是鼓是石头吗?石头,石头都没有他赵珂硬,他多牛逼啊,他现在还会写歌了,还没仔细听歌词,说不定每个字都是骂我的……”

闫永强正在刷牙,一口水喷在浴室镜子上。

“你跟上去不就完了?”

鞠翼铭很快就回了,这一条很短,闫永强点开,好家伙,这回带伴奏的,鞠翼铭应该是站在路边踹台阶,咣咣咣的声音中大喊“我不会骑自行车”。

闫永强笑得想死。

闫永强当然不懂鞠翼铭有多生气。

鞠翼铭和赵珂从小就认识,在一个院子里长大。他还小的时候每天跟在赵珂的屁股后面转,但由于身高上天赋异禀常常被当作赵珂的同龄人。他们一起祸害小区池塘的鱼,一起欺负门口看门的狗,一起学音乐,一起闯祸一起挨揍,他从来没有想过赵珂的人生有一天会偏离他印象中的轨迹,从一个温和爱笑的哥哥,变成酒吧驻唱的叛逆 rapper。

……还染头发了!还烫了!

鞠翼铭疯了。这比闫永强拿唢呐对着他吹歌剧还震撼。

他想问,想了解过去两年里面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,可是赵珂不给他机会,他像一个礼貌的陌生人一样把鞠翼铭拒之门外,让他没有任何可以窥探自己的可能。

鞠翼铭觉得自己被抛弃了。被谁抛弃了呢?被赵珂吗?还是被时间?被太远的距离?他想不明白,风不能给他答案,冥思苦想也不能。

在美国的两年其实他很无聊,每天除了练鼓就是吃饭睡觉,鼓棒不知道打断了多少根,虎口好了又破。他没什么朋友,打鼓让他开心,可是他想更开心一些。

所以他偷跑回来参加比赛,冒着被爸妈暴打的风险——这是好孩子鞠翼铭干得最叛逆的事情。

好像有脚步声,鞠翼铭抬起头,是赵珂站在他面前。赵珂看着他,摊开手心,里面是一颗棒棒糖。

阿尔卑斯草莓味的。

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鞠翼铭抬起头抓过糖,声音仍然是闷闷的。

“你喊那么大声,隔壁街区都能听见。”赵珂蹲下来。

“哦。”

鞠翼铭啃着指甲想,早知道动静大就行,我还不如早把永强拽过来吹唢呐。

“早点回去吧。”赵珂拍了拍鞠翼铭被汗水浸湿的发梢,“比赛加油。”

鞠翼铭眼前一亮,他反手抓住赵珂的手腕:“你怎么知道我要比赛?你不回我微信,但是你都听了。”

听了,他确实都听了,鞠翼铭那些长篇大论,几十条的 59 秒语音,他一条条都听了。语气从硬到软,从理直气壮条分缕析到哼哼唧唧言之无物,赵珂都耐心地听了。

“我想跟你回去。”鞠翼铭又重复了一遍。

赵珂感觉到手腕隐隐的有些痛,不是鞠翼铭拉得太狠,是被他虎口打鼓的伤口结了痂划到了。赵珂抬起头,闷热的夏天生产了太多湿淋淋的汗水,把鞠翼铭的眼睛也浸润得湿漉漉的。

赵珂突然就心软了。

这该死的夏天。

 

 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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